劇評寫了四十多年,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主席張秉權駕輕就熟,到了從心所欲之齡,他有兩個宿願,一是開書店,惜無中合六彩頭獎的運氣,所以在七十壽辰象徵式當一天店長,好歹滿足一下。
另一個願望不大燒錢但燒腦,張秉權蒐集並分析香港過去一百八十年當代戲劇的檔案,編寫《香港戲劇史論》,目標明年完成。前人種樹後人乘涼,他認為曾經貢獻香港的前人理應記入史冊,而後人有必要認識歷史,以古鑑今,才不會誤走歪路。他撰寫劇評全盛期其中兩個筆名是「日出」、「武耕」,包含展望將來、深耕細作之良好意願。
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頒發的「劇評人獎」始於二〇一六年,表揚年度本地優秀戲劇。何謂優秀?張秉權以「厚而有格」四字概括,「厚,即是有內容,有厚度,不淺薄,觀眾不會一走出劇院便忘掉剛才看了甚麼;格,即是有特色,有風格,不平庸,不人云亦云。」他眼中,當今炙手可熱的編劇莊梅岩堪稱「厚而有格」代表。
二〇二二年度「劇評人獎」得獎名單剛出爐,包括流露社會不安與人文關懷的劇本《案內人》及《我們最快樂》、疫情衍生的網上作品《辱兒樂園》的演員余翰廷等。張秉權說:「入圍的都是此時此地能夠感動觀眾、充滿能量的作品,故事不一定能百分百現實,可以天馬行空或是希臘神話,只要作品認真,觀眾自然會同編劇、導演、演員有情感交流,猶如用一面鏡看當下。」
張秉權是本地資深戲劇研究與評論人,曾任香港藝術發展局委員,與戲劇結緣要從學生時期說起。他入讀香港中文大學不久就參加新亞劇社,演員、布景、道具、燈光音響、宣傳、編劇、導演等台前幕後各個崗位,他一一涉獵,除了校內演出,也有參加大專戲劇節,參賽作品是他編導的《上岸》,題材是艇戶向政府爭取上岸居住,充滿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大專生訪貧問苦的浪漫情懷,他就是在大專生鼓吹「放眼世界、認識國家、關心社會、爭取同學權益」的時代背景成長。
作品獲邀 廣州公演
一九七〇年他畢業於中大新亞書院中文系,七二年聯同一班校友創立致群劇社,該劇社的代表作《武士英魂》推崇唐吉訶德不蠅營狗苟的處世態度,張秉權是三位導演之一,此劇甚至得到廣東省文化廳的賞識,邀請他們於八四年底北上廣州友誼劇院公演三場,是內地單位首次邀請香港劇社到廣州公演,當年的照片、剪報和手稿雖已發黃,但美好回憶常新。
張秉權的興趣逐漸從製作戲劇轉移到觀眾視角鑑賞別人的作品後寫劇評,發表慾旺盛,首篇劇評於一九七六年發表在雜誌《文學與美術》,評論大學實驗劇團《阿Q正傳》。那是本港經濟騰飛的年代,傳媒百花齊放,「是文人辦報的時期,一篇劇評可以寫三千字長,暢所欲言。」由於當時多份報章對劇評有需求,他於是使用至少五個筆名投稿,以免讀者來來去去看見作者的名字都是張秉權。
他的筆名各有含意,「我懷念杜甫,所以筆名之一是『余懷甫』。『日出』有盼望美好未來的意思,也是曹禺一部重要著作的名字。至於『武耕』,武步的意思是半步,武耕即一步一步耕種未來。有時以『陳武耕』投稿,因為我太太和媽媽皆姓陳。」
到了九十年代,傳媒生態劇變,市場要求速食文章,「要易入口,娛樂讀者,變得膚淺,意猶未盡。」張秉權深感無奈之餘,抱着日出與武耕的積極態度適應新環境,現在網上空間無限,兼容三千字深度文章和五百字觀影指南,「香港城市人忙碌,總有人需要短短數百字加星星評級的指南,我不介意這形式,只是希望除了網上,報章和雜誌印刷品也容得下長、短文章,這樣的文化生態才稱得上健康。」
AI劇評沒有「自己」
他鑑賞戲劇和撰寫劇評將近五十年,無論是早期以原稿紙「爬格仔」抑或後來電腦打字,每個字、每個標點符號都有血有肉,他自信不會輕易被人工智能寫作工具淘汰,「AI可以交出一篇四平八穩的劇評,是機械人寫的,不是你自己寫的,文章裏沒有『自己』無個人意見。」
張秉權曾任中學副校長,及後任教香港演藝學院,二〇一三至一四年署理戲曲學系主任,一七年退休,現於演藝學院兼職授課,「溫馨提示」了學生們千萬別靠AI抄功課,「我教紅樓夢、莊子思想,網上隨時搜尋到海量的紅樓夢和莊子閱讀心得,教書教了半世紀,如果看不出學生的作業是自己寫抑或複製,就枉作老師。學生若存心欺騙老師,交出一個B-或C+水平的複製品,那就太無志氣了,汝安則為之。」他尊重原創,期望學生們如是。
近年他大幅減少寫劇評,間中為別人的作品擔當文學顧問,大多數心神反而放在編寫《香港戲劇史論》,「有些朋友比我有能力寫,我不覺得我比他們勝任,但我的特點是六十年代尾至今,一直勤力地看戲劇,看得比較多,又一直寫劇評,到了這年紀,應該做的事是整理資料寫歷史。」
埋首寫戲劇史
這本史論,張秉權從香港成為英國殖民地的一八四二年寫起,「英國人來了,香港有英文戲劇演出,觀眾主要是在港的外國人,二十世紀前半葉則是五四運動、抗戰、黃花崗之類題材的戲劇,這些屬於廣義的『香港戲劇』。狹義的『香港戲劇』是一九四九年香港與內地以深圳河為界之後的作品,香港特質十分濃烈。」
一千個觀眾眼裏有一千個哈姆雷特,寫歷史和寫劇評同樣主觀,言人人殊,張秉權私心想這部全面論述香港戲劇演變的個人著作只記述他自己的史觀,不與他人合編,「我寫我角度的史論,一個更健康的社會應該有好多人在寫,不同人寫不同的史觀。」《香港戲劇史論》已經撰寫了三、四年,目標耕耘再多一年便完成。「若講到是使命,就太沉重、太偉大了,我是覺得有責任去記載。」他笑說:「我中文比一般人好,以前以原稿紙寫作好少寫錯字的。」
張秉權敬重已故戲劇界演員兼導師陳有后先生,可是他的學生未聞這前輩的名字,他覺得不該如此,「香港之所以有今天,不是突然爆出來的,無論是文化、戲劇或社會其他界別,是前人做了很多事,葉錫恩、黃夢花是誰?學生未聽過,反過來問我,黃夢花是否女性?我不是說一定要對前人感恩,但有需要知道香港過去是怎樣。」這位資深教育工作者有感而發,「時下年輕人對歷史的認識只是碎片,不了解歷史,對眼前的判斷有偏差,就會誤走歪路。」
完成大作後,他打算將手上大量關於香港當代戲劇的歷史資料捐贈中大圖書館。這位銀髮漢子七十有四,對戲劇熱忱不減,對母校長存感恩。
秉蕙書房
張秉權曾經有一個夢,就是開書店賣個人所好的文化書籍。他為此夢想「努力」過,「買過十幾廿次六合彩,祈求中頭獎,獎金部分捐作慈善,部分還按揭,餘款全部用來開書店,可能幾年就會蝕清光,店開在地鐵沿線,大埔或火炭,三層樓高,地下和一樓是書店、咖啡室和畫廊,頂層是排練室可以排戲。」
退而求其次,他在二〇一八年以一個特別方式慶祝七十歲生日,與太太陳淑蕙在朋友的書店擔任一日店長,「愛書人都有一個開書店夢,我就在七十歲圓夢。」這一天,書店名為「秉蕙書房」,英文名稱是Wai Way Books,以表揚妻子引領他人生方向。他愛書,也愛博太太一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