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逍遙遊〉「大瓠之種」一節
【題解】
逍遙,是一種境界,超然物外,無拘無束,精神自由。在常人的意識里,要活得逍遙快活,多數想到的是「有」,即有用、有為,追求的是有權、有勢、有名、有利;而莊子卻不這麼看,他強調的是「無」,講的是無己、無待、「無用之用」,注重的是無憂、無慮、無災、無難。
【原文】
惠子謂莊子曰:「魏王貽我大瓠之種,我樹之成而實五石。以盛水漿,其堅不能自舉也。剖之以為瓢,則瓠落無所容。非不呺然大也,吾為其無用而掊之。」莊子曰:「夫子固拙於用大矣!宋人有善為不龜手之藥者,世世以洴澼絖為事。客聞之,請買其方百金。聚族而謀曰:『我世世為洴澼絖,不過數金;今一朝而鬻技百金,請與之。』客得之,以說吳王。越有難,吳王使之將,冬與越人水戰,大敗越人,裂地而封之。能不龜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於洴澼絖,則所用之異也。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慮以為大樽而浮於江湖,而憂其瓠落無所容,則夫子猶有蓬之心也夫!」
惠子謂莊子曰:「吾有大樹,人謂之樗;其大本擁腫而不中繩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規矩。立之塗,匠者不顧。今子之言,大而無用,衆所同去也。」莊子曰:「子獨不見狸狌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東西跳梁,不辟高下,中於機辟,死於罔罟。今夫斄牛,其大若垂天之雲;此能為大矣,而不能執鼠。今子有大樹,患其無用,何不樹之於無何有之鄉,廣莫之野,彷徨乎無為其側,逍遙乎寢臥其下;不夭斤斧,物無害者。無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作者介紹】
莊子(前369-前286),宋國蒙(今河南商丘)人。楚威王聽說他很有才學,派人重金禮聘,許以相位。他一口拒絕,寧願處在低微的下位,過着不受拘束的簡單生活,安貧樂道。他繼承老子「道法自然」的思想,發展出一套天道觀,主張齊萬物、一死生、絕聖棄智、養生盡年,其哲學思想見於《莊子》。
【內容分析】
聖人無名 神人無功
這是不是有點反智?對,不「反」非莊子。在世俗的角度難以理解他的觀念,一點也不奇怪。莊子的腦袋確實大異常人,想像力特別好,與人論辯總是神思飛越、想落天外,出人意表,尤其擅長逆向思維。《莊子》的開篇之作(逍遙遊),就可以讓我們見識到這位智者的非凡智慧。此作對「無」的真義作了充分的闡發,表明只有「無待」(無所憑藉)的至人、神人、聖人,才能夠達到逍遙的大自在境界。文中藉「北冥有魚」、「堯讓天下」、「姑射神人」、「大瓠之種」,說明了聖人無名、神人無功、至人無己的道理,闡明「無己」、「無待」,才是真正的自由之道。
這一連串的名詞未免太抽象,還是通過具體的閱讀來看看莊子是怎麼看問題的。「大瓠之種」這一節,記敘莊子通過與惠子的一番對話展開的辯駁,分辨「小用」與「大用」之別,揭示「無用之用」、「至人無為」之理。惠子就是惠施,名家學派的代表人物。他和莊子是至交,兩人的口舌交鋒,濺出的都是智慧火花。
惠子對莊子說,魏王送給他大葫蘆的種子,種植出來的果實足有五石之大。這樣的大葫蘆用來盛水,其硬度不足以承受那重量,剖開來作瓢,又大得無處可容。他看這東西大而無用,就把它砸碎了。莊子說他真是不善於用「大」。於是,他講了一個「不龜手之藥」的故事。話說在宋國有一戶世代以漂洗棉絮為業的人家,有不皸手的藥方。有個外地人聽說後,出「百金」來買他們的藥方。這家人聚在一起商議,一家人世代漂洗,一年的收入不過「數金」,賣了方子就一下子有百金,就決定賣了。那個外地人買下方子,便去游說吳王。時逢越國來犯,吳王委任此人為將,在冬天與越軍打水戰,大敗敵軍。這個人也得到土地的賞賜。
莊子由此評說,同一個不皸手的藥方,有人因此而得到封賞,有人卻用來做漂洗工作,就僅僅是因為用法不同就有如此之大的差異。現在惠子有一個五石大的葫蘆,怎麼不考慮用它作腰舟浮游於江湖呢?惠子只愁它無處可容,實在是心竅被茅草給塞住了。
破除成見 反向思維
聽出這兩位高人話語間的弦外之音了嗎?惠子諷刺莊子的學說大而無用,莊子則語帶機鋒,反諷對方有「蓬之心」,執迷於成見,見識淺陋。在這里,莊子展現出「破執」的反向思維理路。
惠子也不甘示弱,又對莊子說,他有一棵臭椿樹,樹幹臃腫不合繩墨,小枝也是彎彎曲曲不合規矩,長在路邊,木匠都不看它一眼。他緊接着說,你講的那一套,大而無用,大家都會離棄啊!這次,莊子以狸狌、斄牛為例,講出了「有用」則有患的道理,他反問難道沒見過野貓、黄鼠狼嗎?牠們弓着身子伺機捕捉小動物,東跳西躍,不避高下,一踏中捕獵的機關,就死在網里;再看牦牛,大得像天邊的雲,功用也很大,卻不會捉老鼠。現在你有這麼一棵大樹,卻嫌它沒有用處,為甚麼不把它種在寬闊的無人之鄉、廣漠之野?這樣就可以優游寫意地在樹旁徜徉、在樹下躺臥。這樣的大樹不會有被斬伐的命運,沒有甚麼東西可以傷害它。無所可用,會有甚麼煩惱困苦呢?
言說至此,也就不難理解莊子的「無用」觀了。在他看來,「有用」之物,相對來說不過是「小用」,且常常招來禍患;相反,「無用」則無害,這是其無用中的「大用」。至人無為,道理也就在這里,無己、無待,「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筆法】
巧譬妙喻 開人心竅
老莊哲學素來給人「玄」的感覺,要讀懂、領會其中奧義,殊為不易。莊子的思維天馬行空,智力直逼人類極限。從(逍遙遊)就可看到這個特點,想像奇特,聯想豐富,且筆法誇張。
莊子特別擅長用喻證的手法,像本文中的大瓠、大樗、狸狌、斄牛等,都是很好的喻體,形象地說明了作者想表達的道理。莊子的思想固然玄遠,然又不難從那些生動的比喻、寓言中得以啟悟。這也是《莊子》的迷人之處,恣肆善辯,不按常理「出牌」,巧譬妙喻,三言兩語就打破執念,重估價值,開人心竅,讓人找回「自我」,消解塵俗羈絆。
讀懂莊子,無用無待,人生無處不逍遙。
撰文:蔡益懷
筆名南山,暨南大學文藝學博士,作家、文學評論家,長年在專上學院任教「創意寫作」及「中文寫作」等課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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